我从来没有自诩翻译家,因为译作数量少,并没有将一条命放进去。翻译不比创作,创作可以一本书定名,天赋、契机决定一切;翻译却要至少半生的投入,是匠人的细活,要知识面、要超出常人的语感(交换两种语言的准确度)、要耐心、要诚实。由于条件苛刻而多,同时具备确也不易,所以懂外语的遍地都是,大翻译家却遍寻不着。我公公郑永慧先生便在这凤毛麟角之中,他是这四个品质都具备的,尤其最后一项。那都不是一种道德的诚实,单靠教育就能得到的,而是一种裹在血液里的“直”,不会随意拐弯,取巧投缘;那是走在一条路上,不会左顾右盼的,眼里只有终极的目标。品性如是的人,在人群中比例颇低,足见凑足四个条件出一个大译家机缘难合。
我这样写并无抬己的打算,而是想举一个例子,典型而熟知的,举出来无妄语的,便只有老先生了。何况本人早已决定告别译界,扯旗毫无用途,更不要说那个痛苦的决定他老先生是下了“石”的,他好心将一本译书引荐给我,不想却是被那个出版社半骗了。这是2001年至2002年致使我永别译坛的两件事中的第二件。两件事在相当短的时间里不偏不倚都刺在同一块地方,脆而真的东西是要断的。要知道在被私欲培养得无比坚强的人群中,还剩下一些并不能在每件事中先看到利益的人,残带了那么一点脆弱,已经没有人想到“精致”在乱世中是需要至少一小把诚信者保护的。深知乱世真人贱的道理,我连说的欲望都淹灭了,只等时间去抹掉一切。然而时间并没有把一切都抹去,我仅存的几个译本,还是聚了一些爱惜者,也许只是爱原作者而及屋。但这样的“惜”让我平生责任感,觉得至少对这些人应有所交代。我这么想却并没做,过于自知之明的人往往是自己的屠宰者,一个念头刚起动,追杀的手就上去了。直到为《左岸碎语》整理旧稿,在2001年的旧文字里意外发现一封没有扔掉的信。
信是发给北京某出版社一位年轻编辑的,事情就是前述“两件事”的第一件。该社2001年出的雨果著《威廉·莎士比亚》最初是请我译的,我动手译了一小部分。但很快由于另一事的冲撞,我只能向出版社抱歉了。编辑来信说遗憾,他另找了一位大学老师,并想看看我译完的部分。为证明自己心诚、是不得已而退,我将译稿发了过去。至此,我以为一切都了结了。2001年的一天,我收到出版的译著,翻开一看,题铭部分一字不差用了我的译文。这小小的“偷桃换李”,我至今并不知道真实缘由,只能推测:也许编辑对了两个译本后,发现了差距,便决定在开卷第一页用我的译文,以吸引读者;也许他只是欣赏我的译文,而希望有一小部分,能出现在他编辑的这本书里。但这微不足道的掉包,却让做梦也想不到的人感到了时局的背叛。总是那些笃信基本规则不可更移的人,最先被出卖或抛弃。从编辑热情地寄来译本看,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及其后果,正是这份“无意识”让我看到译界的浑沌时代已然到来。下面就是我收到书后回的信:
我没必要说服你,我只是不愿看到你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推助翻译事业走向歧途。而这个现象已经在中国泛滥成灾!致使一些明白人已不愿再翻译。出版社当然有选择不同翻译方法的权利,但出于对读者和作者最起码的尊重,应在封面写明“编译”或“节译”,而非“译”。我现举一例,以便你有一个感性认识。
“(译书第5页第一小节)他被流放到这荒岛上,并且被人遗忘。在元老院的辩论中禁止提到他。演说者和历史都遵命。这对人的思想也发号施令,体现了统治者的耀武扬威。这特点属于那种已十分巩固的政权:最大量的罪恶产生了最大的安全感。”
“(我的译本)提比略仍不罢休;流放犹不能使他满足,他下令要将此人遗忘。禁令下来,不准元老院和集会场的演讲者们提到维普桑尼斯·米纳托尔的名字。集会场和元老院以及历史的演说者们服从了;提比略对此毫不怀疑。这个命令之狂妄,到了去命令人的思想的地步,某些政局稳固的古老政体便具有此特征,在那里,有多少罪恶,便有多少安全。”
如果你仔细看,便可看出,当然遗憾的是你不懂原文,译书将原文文字所有拐弯的地方都省而不译了,而只是将大略的意思译出来,这不是翻译,至多只是编译。另外,提比略这样的人,是古罗马出名的君王,译者有什么权利认为读者不懂这些或不须了解这些而忽而不译呢?译者只是传递者而非判官!“这个命令之狂妄,到了去命令人的思想的地步”这样一句充分表现雨果思想之深度的话,变成“这对人的思想也发号施令,体现了统治者的耀武扬威”,其原文的东西不但被轻易改变,如原文并无“耀武扬威”的意思,而且未译出原文的语气和实际含义。“他下令要将此人遗忘”和“并且被人遗忘”相去太远了,原文的精髓在于“遗忘”这样的事,居然也可“命令”。
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:“(译书第3页第一小节)这一小片土地无人耕种,却长满一簇簇金盏花,入秋之后盛开不衰,穷人便捡去燃烧,与打来的海鳗同食。”
“(边译)这一小块没有耕种的土地,长满一丛丛的金盏花,秋天花儿盛开,当地的穷人把它同海鳗一起煮着吃。”
首先,这是一块没有耕种的土地,并非无人耕种;其次,原文没有一个转折(“却”这个字),原文只有盛开而没有“不衰”的意思;更重要的是最后一句理解的错误,“捡去燃烧”是作燃料,怎么又“与海鳗同食”?
法语是非常精确的,相比来讲,中文有大而化之的倾向,在翻译中应把西文的优势尽可能表现出来,才能给中文补充血液,现代白话文就是这种补充血液的结果。像雨果这样的大家更是如此,不光语言精确,而且风格强烈,意味很深,这对译者的原文理解力、中文驾驭力(文采并不重要,关键是揉捏语言的能力,也就是驾驭语言的自由度)和无限的耐心,都是一个考验。鲁迅散文中有一名句: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如果一个译者偷工减料,译为“在我的后院,有两棵枣树”,意思上不能说不对,但把原文的味道完全丢掉了。我要说的全部意思便在这个比喻中。我没有时间举太多的例子,这第一章是全书最好译的一章,尚且如此,其后的章节可想而知!这样的作品多年没有译出来是有道理的,越是懂得翻译的人,越是对这样的作品不敢轻易下手,怕翻不好,误人子弟。与其这样的译本出笼,莫如不译。我站在我的立场说话,你站在你的位置,也许并不或无法这么想。我只是告诉你,好的翻译,不是四句成语的堆砌!是要将原文的意思尽量完整地表达出来,将原文的文字风格尽可能地表现出来,译者应时时记住翻译不是单单在用中文为文作赋,华而不实只会影响原文意思的体现,影响读者对原文的欣赏。
信写了有十年了,连自己都忘了写过这样一封信,事后想想那位编辑,也许并没有为翻译作品把关的能力,但出版社推着让他们去找选题,找到了请人译了,好不好都是要出的,难道还有退路吗?小伙子热情而灵活,进入此种出版模式想必也顺当,即便有疑问,在已转动起来、只有适者生存的大机器里,有多少良心底线能抵御那巨大的惯性?只是灵活的人不经意的一举,却为不灵活的人打上了致命的钉子。
我由此看到了“无忧无虑”时代越不过的陷阱,以及本真的消失速度。郑老先生这样的译人得以生存和立名的黄金时代,在商品化狂潮中被仓促地画上句号。在那个时代,一个出版社有什么能力就出什么书,即使不出书,也不会放出这样的译本;但在今天,数量等于赚钱的速度。一个机制的可信度来自控制源头的人具备能力的比率,以及终端分配利益的人被私利操纵的比率。这两个比率一旦失控,清醒者就得抽身了,因为进入了不得不逃的“乱世”。